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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安半月記
——中華民國二十六年一月於溪口——
* 引 言
* 去年十二月十二日西安之變,事起倉卒,震驚中樞,幾搖國本。中正於二次入陝之先,即已察知東北軍剿匪部隊思想龐雜,言動歧異,且有勾通匪部,自由退卻等種種複雜離奇之報告,甚至謂將有非常之密謀與變亂者。中正以國家統一,始基已具;且東北軍痛心國難,處境特殊,悲憤所激,容不免有越軌之言論,如剴切誥諭,亦必能統一軍心,使知國家利害之所在。同是黃炎冑裔,患在不明國策,豈甘倒行逆施?中正身為統帥,教督有責,此身屬於黨國,安危更不容計。爰於十二月四日由洛入關,約集秦、隴剿匪諸將領,按日接見,咨詢情況,指授機宜;告以剿匪已達最後五分鐘成功之階段,勗以堅定勇往,迅赴事機之必要;又會集研究追剿方略,親加闡示,虛心體察,實覺諸將領皆公忠體國,深明大義,絕不慮其有他。不料倉卒之間,變生肘腋,躬蹈其危;推誠之念雖篤,慮患之智不週;此皆中正不德所致,於人何尤?此次事變,為我國民革命過程中一大頓挫;八年剿匪之功,預計將於二星期(至多一月內)可竟全功者,竟坐此變,幾全隳於一旦。而西北國防交通、經濟建設,竭國家社會數年之心力,經營敷設,粗有規模,經此變亂,損失難計。欲使地方秩序,經濟信用,規復舊觀,又決非咄嗟可辦。質言之,建國進程,至少要後退三年,可痛至此!倡亂者同具良知,亦必自悔其輕妄之不可追贖也。自離陝回京以來,疊承中外人士,詢問變亂當時躬歷之情形,中正受黨國付託,陷身危城之中,方自慚疚之不遑,何敢再有所陳述,即欲據事紀實,已不能無罣漏之感,亦何以避免揭人之短與揚己自詡之嫌。叛部雖早已不視餘為其上官,而餘則不能不認其為我之部屬;部屬之罪惡,實亦即餘之罪惡;瑣瑣追述,又適以自增其媿怍。唯以諸同志及各方友好,均以不能明悉當時實情為缺憾,爰檢取當時日記,就一身經歷之狀況與被難中之感想,略託其概,以代口述。亦以誌餘謀國不臧與統率無方之罪而已。
* 十二月十一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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o 早起在院中散步,見驪山上有二人,向餘對立者約十分鐘,心頗異之。及回廳前,望見西安至臨潼道上,有軍用汽車多輛向東行進,以其時已屆餘每日治事之時間,即入室辦公,未暇深究。黎天才等忽來求見,事前未約定,殊覺突兀。黎談話時,對剿匪方針表示懷疑,與漢卿昨日所言者如出一轍;知其受毒已深,痛切誡斥之。是晚招張、楊、於與各將領來行轅會餐,商議進剿計劃。楊、於均未到,詢之張漢卿,則知彼亦於今晚宴來陝之中央軍政長官,楊、於先在西安招待,俟此間會餐,將邀諸人同往也。漢卿今日形色匆遽,精神恍惚,餘甚以為異。殆以彼昨日來見時受餘責斥,因之不快歟?或已聞餘訓責黎天才之言而不安歟?臨睡思之,終不明其故,以時遲,亦遂置之。
* 十二月十二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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o 凌晨五時半,床上運動畢,正在披衣,聞間行轅大門前有槍聲,立命侍衛往視。未歸報,而第二槍又發;再遣第二人往探,此後槍聲連續不止,乃知東北軍叛變。蓋餘此來僅攜便衣衛士及衛兵二十人,而行轅大門外之司警戒者,即張之衛隊營也。少頃,侍衛官竺培基及施文彪來報:「叛兵已蜂湧入內,本已衝過第二橋內,被我等猛射抵禦,死傷甚多;叛兵知我內衛線已有防備,刻已略退,請委員長從速離此。」竺、施等報告方畢,毛區隊長裕禮亦派傳令來報曰:「叛軍已衝入二門,但接後山哨兵所電話,稱該處並無異狀,亦未發現叛兵。」餘問:「毛區隊長在何處?」答:「區隊長正在前院第二橋前假山旁率隊抵抗,速請委員長先登後山。」餘問:「叛兵如何形狀?」答曰:「戴皮帽子,皆是東北軍官兵。」此時餘猶疑為一部之兵變,必係赤匪煽惑駐臨潼部隊暴動,而非漢卿有整個之計畫。蓋如東北軍整個叛變,則必包圍行轅外牆之四週,今前垣以外,尚無叛兵蹤跡,可知為局部之變亂。如餘能超越山嶺,待至天明,當無事矣。乃攜侍衛官竺培基、施文彪與隨從蔣孝鎮,出登後山。經飛虹橋至東側後門,門扃,倉卒不得鑰,乃越牆而出。此牆離地僅丈許,不難跨越;但牆外下臨深溝,昏暗中不覺失足,著地後疼痛不能行。約三分鐘後,勉強起行,不數十步,至一小廟,有衛兵守候,扶掖以登。此山東隅並無山徑,而西行恐遇叛兵,故仍向東行進,山嶺陡絕,攀援摸索而上。約半小時,將達山巔,稍擇平坦處席地小憩,命衛兵向前巔偵察。少頃,四週槍聲大作,槍彈飛掠餘身週圍而過,衛兵皆中彈死。餘乃知此身已在四面重圍之中,此決非局部之兵變,而為東北軍整個之叛亂;遂亦不再作避免之計,決計仍回行轅,再作計較。乃隻身疾行下山,及至山腹,失足陷入一巖穴中,荊棘叢生,纔可容身。此時身體已覺疲乏不堪,起而復僕者再,祗得就此暫息,以觀其變。時天已漸明,由穴中向外瞭望,見驪山下已滿佈軍隊。旋聞山下行轅外機關槍與迫擊砲聲大作,約半小時許,知行轅衛兵尚在忠勇抵抗而不肯屈服,故叛兵用砲進攻也,計此時當已九時許矣,自此即不聞槍聲。叛部乃四齣搜索,經過餘所在之穴前後二次,均未為所發覺。忽聞距餘二三丈外之地,有與叛兵厲聲爭執者;察其聲,知為孝鎮。時叛部搜索益急,聞岩穴上叛兵相語曰:「此間有一服便衣者,或即為委員長也。」另一叛兵曰:「姑先擊以一槍再說。」又一叛兵呵止之曰:「不要胡鬧!」餘乃抗聲答曰:「餘即蔣委員長,爾等不得無禮!如爾等以餘為俘虜,則可將餘立即槍殺,但不得稍加侮辱。」叛兵稱不敢,向天空發槍者三,高呼:「蔣委員長在此矣!」旋孫銘九營長前來,向餘長跪而泣,連言:「請委員長下山。」餘乃知圍攻行轅者,為張之衛隊第二營也。孫隨護下山,至華清池行轅前,餘欲入內稍憩。見門內物件紛亂;屍體枕藉。孫堅請餘登車入西安,謂:「委員長所居之室,已凌雜不可居,營長奉上官命,請委員長入城。」餘命孫:「找爾之副司令來!」孫曰:「副司令在西安相候。吾人非敢對上官叛變,實對國事有所請求,將面陳於委員長,望委員長接納吾人之所請。」餘怒斥曰:「叛逆狂謬至此!無多言,欲斃餘,則速斃餘可也!」孫與第一○五師第二旅旅長唐君堯又向餘敬禮,請登車入城。餘欲見漢卿詢其究竟,遂登車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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o 孫銘九與唐君堯旅長既扶餘登車,夾坐餘之左右;另一副官坐車前,即張漢卿親信之侍從譚海也,車向西安城直駛,經東關,遙見張漢卿之車,唐旅長謂:「副司令來矣!」既近,實非張,乃來傳令送餘至何處者。唐旅長詢前坐之譚副官:「送委員長至何處?」副官答:「新城大樓。」新城大樓者,即西安綏署,楊虎城所居。餘聞而大疑:以圍攻叛變者為東北軍,何乃送餘至楊處?時車已近東門,見守衛士兵均佩「十七路」臂章,餘更為駭異。繼思昨晚約宴各將領,虎城未到,必以先赴張宴,為張所紿,被其扣留。更念中央在西安之高級將領,必為其一網打盡矣。頃所見佩「十七路」臂章之兵士,疑係張部將第十七路軍留西安部隊繳械後,褫其軍衣而令東北軍服之,以掩人之耳目者,蓋虎城參加革命之歷史甚久,亦為本黨之老同志,信其不致附和叛變也。既入城,唐君堯向餘喟然嘆曰:「委員長鬢髮漸白,較二年以前我等在廬山受訓時,蒼老多矣!國家實不能一日無委員長!只看西安城內之繁榮景況,與二年以前大不相同,非委員長主持西北建設,曷克臻此?甚望委員長善自珍重!」餘未及答。十時,抵新城大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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o 餘既入綏署,未見虎城。移時,綏署之「特務營」營長宋文梅來,孫銘九以護衛之責交付於宋而去。宋告餘以:「副司令請委員長在此休息,副司令不一時即來。」餘乃命覓張漢卿來見。約半小時後,張始來,對餘執禮甚恭。餘不為禮,張垂手旁立。餘問:「今日事,爾事前知之乎?」答:「不知。」餘謂:「爾既不知情,應立即送餘回京或至洛陽,則此事尚可收拾。」張謂:「事變實不知情,但我有意見欲向委員長陳述之。」餘謂:「爾尚稱餘為委員長乎?既認餘為上官,則應遵餘命令,送餘回洛陽;否則汝為叛逆,餘既為汝叛逆所俘,應即將餘槍殺,此外無其他可言也。」張謂:「委員長如能聽從餘等之意見,則當然遵委員長之命令。」餘斥之曰:「爾今究自認為部下乎?抑敵人乎?如為部下,則應服從命令送餘回洛;如為敵人,則立斃餘可耳!二者任汝擇一行之,他不必言;即言,餘亦不能聽也。」張遂自述其此次行動之動機,非叛變而為革命,餘厲聲叱止之曰:「然則爾尚諉稱今日之叛變為不知乎?」張言:「即是敵人,亦有談判餘地。」餘憤極,詰之曰:「敵人尚有話可說乎?爾以餘為何如人?餘豈能屈於叛逆與降服於敵人之劫持與威脅者?」張氣少餒,謂:「此間事非餘一人所能作主,乃多數人共同之主張。餘今發動此舉,當交人民公斷。倘國民贊同餘等之主張,則可證明餘等乃代表全國之公意,委員長即可明餘之主張為不謬,請委員長退休,由我來幹;如輿論不贊同,則餘應認錯,請委員長再來收拾,餘始終自信為無負於委員長之教訓。現在請委員長息怒,徐徐考慮之。」餘聞其「交人民公斷」一語,乃知彼輩殺餘之毒計,將假手於暴民之所為也。餘乃怒詰之曰:「爾妄想國內民眾輿論能贊同爾等叛亂乎?恐即爾等素所稱為『人民陣線』者,亦不至贊成爾今日之狂謬行動!爾自稱為『革命』,叛逆亦可稱『革命』乎?陳炯明何嘗不自稱為革命,天下人誰能信之?爾之部下即在此室之週圍,爾犯上作亂如此,又將何以率屬,何以為人?爾能保爾之部下不效尤爾今日之所為者,以施於爾身乎?爾應回憶:四年以前,國人皆欲得爾而甘心,餘代爾受過者不知凡幾;以餘之寬容庇護,爾尚可安然遠游海外。今日以後,茫茫大地,何處是爾容身之所?爾真生無立足之處,死無葬身之地矣!尚不自悟,餘實為汝危之!」張聞言,頓時變色曰:「爾尚如此倔強乎?」餘反詰之曰:「何謂倔強?餘為上官,汝為叛逆,國法軍紀,對汝叛逆均應執行懲罰,況斥責乎?餘身可死,頭可斷,肢體可殘戮,而中華民族之人格與正氣不能不保持。餘今日身在爾等叛逆之手,餘即代表整個民族四萬萬人之人格,人格苟有毀傷,民族即失其存在,爾以餘為威武所可屈而向汝叛逆降服乎?今日之事,爾有武器,我有正氣;我雖然無武器,須知正氣與喉舌即為餘之武器,餘必捍衛民族之人格,而求無媿為總理之信徒,無負於革命之先烈,亦必無負於生我之天地父母與全國國民!爾小子何知,乃妄想餘為爾所威脅,而視餘今日之正氣為倔強乎!爾如有勇氣,則立時斃餘;不然,則認錯悔罪,立時釋餘。否則爾既不敢殺餘,又不能釋餘,則爾將來更何以自處?餘為爾計,應立即斃餘,乃為上策。爾曷不決然殺餘耶?」彼聞言,低頭不語,神色沮喪。移時,問:「爾真無考慮餘地乎?餘去矣!」餘揮之曰:「去休!」彼乃改容以請曰:「移居餘處何如?」餘曰:「決不入敵人之居。」彼又謂:「在此不甚安全。」餘答之曰:「餘不需汝保護!」彼坐而復立者數次,在旁窺察餘之神色態度,餘閉目不理之。如此半小時,屢言:「餘欲去矣!」繼又坐,命役人以食具來,請餘進食。餘謂:「餘生已五十年矣,今日使國家人民憂危至此,尚何顏再受人民汗血之供養而食國家之粟?況義不食敵人之食!」堅拒之。張仍側立,甚久而不去,餘問:「邵主席何在?」彼答:「在綏署前面。」並言:「中央諸將領均安全,無損害,惟錢慕尹以格拒變兵,被槍傷,然亦僅耳際略被擦傷而已。」餘命其請邵主席入見,彼乃命衛兵往覓邵,而仍旁立未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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o 數分鐘後,邵主席力子來見,詢餘起居畢,張即告退而出。餘問邵:「自省府來乎?」邵曰:「自綏署衛士隊隊長室前來。頃錢慕尹亦在彼處。慕尹受槍傷,彈由胸穿背而出,出血甚多,即將移地療傷矣。」其時,張雖退去,而宋營長仍侍於門次,餘兩次命宋退,且閉室門;宋未從,餘自起闔之。宋遽〔第174 頁〕舉足入內,謂:「請原諒,奉有命令,侍護左右,亦不敢闔戶也。」餘知其監視,亦置之。以向所語張者約略告邵,並即起草一電稿致餘妻,交宋營長轉張拍發。蓋自分以身為革命殉,不能無遺言以告家屬。邵見餘已決心犧牲,淒然有感,謂:「委員長頃所語張之二事,逆料回洛必不可能,加害亦決不敢;但曠日持久,或生他故。委員長以一身繫國家之安危,應以安全為重。憶民十六年、二十年曾兩次辭職,但均以黨國需要,不久復出,此次可否考慮及此?」餘莊言告之曰:「餘信人太過,疏於戒備,使國家蒙受重大損失;回京以後,當然向中央引咎呈辭,並請嚴加議處。但斷不能在部下劫持之形勢下,在西安表示辭職;即彼欲要挾餘發布何種命令,或簽認何種條件,餘亦寧死必不受脅迫。餘若稍事遷就,以求苟全性命,將何以對四萬萬國民之付託耶?」邵聞言無語,見餘衣薄,請加衣,餘告以無需。宋營長進皮袍,亦拒之。侍役以早餐及餅乾進,揮去勿食。其時體憊痛不能復支,乃就床睡。郡再四珍重而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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o 邵去後,宋營長入見,問:「委員長尚識餘乎?」餘告以不識。宋謂:「學生乃軍校第八期生,距畢業僅二月,教育長不知以何原因將餘開除,與委員長固有師生之誼也。」宋侍餘甚週到,奉衣奉食,婉勸數次。並勸餘:「此時對張徒責無益,不如容納其一二主張,俾此事能從速解決;否則於國家,於委員長均極不利。」如此諍諫,前後凡數次。餘屢命之曰:「我在學校時如何教誨爾等,爾當能憶之。革命者所恃唯人格,餘今日不能苟全性命以虧損人格,在校如何教,自身即應如何作。若行不顧言,何以為人師乎?」宋唯唯而退。是日,終日未進食,侍役皆徹夜未睡,午夜一時,宋尚入室視餘。
* 十二月十三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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o 八時起,侍者入言,張清晨六時即來此,以委員長方睡,不敢驚動。餘命再請邵主席來。未幾,張又來,執禮甚恭如昨,對餘請許其再進一言。答以疲甚,無精神說話,彼無言退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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o 宋文梅與綏署侍者以早餐進,且聲明此為彼等私人所購備者。謂:「我等知委員長不願再食公家之食,特以私人出資為委員長備此。委員長一身繫國家民族之重,昨已終日未進粒米,今日務請納我等誠敬之意,勉為進食。委員長自身即不為身體計,亦應為國家珍惜此身。」餘曰:「多謝爾等之意!餘此時尚不覺饑餓,如需食時,當再告爾等也。」是日,仍竟日未食。而侍者每一小時必進茶點一次,意極慇懃,見餘不食,輒憂形於色。此種誠意,出自內心誠摯之流露,亦殊令人感動,十一時,力子又來見,餘腰部及腿膝均作痛,不能起坐,邵乃坐床側與餘談。宋營長仍在旁監視,如昨日狀。餘命其暫退,宋謂:「奉張副司令命令,不敢擅退,務請原諒!」自始至終,監視未撤去。邵曰:「張頃來訪,力言委員長在綏署起居太不便,今特預備高培五師長宅,供委員長居住。彼處前有草地,房舍亦清淨,且有禦寒設備,於身體較宜。移居後,張亦得朝夕趨謁。以委員長盛怒未已,不敢進言,故囑餘轉勸。」邵言畢,餘告以「決不能遷住何處。此為西安綏靖公署,亦即為行政院在陝之機關,餘為行政院長,唯居此乃為無虧於職守。漢卿如不能送餘回洛,餘即死於此,可以此言告之也。」邵又言:「張謂委員長怒氣太盛,每見必嚴詞訶斥,致不能盡所欲言;如再進見,盍少假以詞色?」餘告邵曰:「餘對漢卿期許過殷,且彼平日每自認為子弟,甚至謂事餘如父,則餘對之嚴詞訶責,亦何不可?漢卿平日在餘前暢所欲言,但在今日,則必漢卿不提出任何條件,餘方能傾聽之。可告漢卿,勿受人迷惑,作聯俄夢想;亦勿自以為即使失敗,尚可漫遊海外。須知如此做法,如不速自悛改,世上無論何國、何人皆不以為友,直將為舉世所不齒耳。漢卿今尚自謂尊敬餘、信仰餘,應知凡自稱尊敬、信仰領袖者,如聞他人誣謗其領袖而不亟起糾正制止,反以中立自居或默認其說,則其尊敬與信仰皆為不誠,終必叛變其領袖,而自趨於滅亡。漢卿日前向餘報告,在灞橋對請願者說話,曾謂:『我可為你們的代表,有話可以代達;同時我亦可為委員長的代表,可酌量考慮你們的要求。』彼自以所言甚得體,言時甚得意。餘當時即糾正其謬,謂一人決不能做兩方面代表而站在中間,所謂信仰領袖應如此乎?如再晤張時,可以昔日餘脫離陳炯明之故事告之。蓋陳炯明之叛,總理早已察知其微。餘昔奉總理命,參加陳氏戎幕,陳氏初信任餘,嗣陳氏知我信仰總理之心無法撼動,乃忽變態,時時加餘以難堪,餘皆願為革命忍受之。一日共餐,葉舉在座,大言詆毀總理,謂『孫大砲』如何如何,陳氏態度自若,似無所聞,餘憤不可遏,置箸離座,邀陳至別室,問以亦聞葉舉所言否,何以任令毀謗總理而不糾正之?陳漫詞慰解,終無誠意表示。餘遂知其必叛 總理,立即束裝歸裏。迨陳炯明實行叛變, 總理蒙難,餘冒險犯難,馳赴黃埔,隨侍總理於永豐艦中,與陳氏作殊死戰,勢不兩立。凡人信仰領袖,必絕對服從;不可有絲毫之懷疑,更不得持中立態度。漢卿今日之事,所由來亦非一朝一夕,乃仍矢言信仰餘,服從餘;此真未聞革命大道,宜其一切輕率,毫無誠意與定見,殊可悲也!」旋問力子:「曾見虎城否?何不令其來見?」並囑力子移入大樓與餘同住,力子諾之,尚不知張等允許否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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o 是日,張連來見餘四次,神色較前沈默。晚間,又穿軍服來見,啟門見餘睡,即言:「委員長已睡,不驚動了!」旋即出至大廳,似集多人有所商,聲細不可辨,似聞有交人民審判之語。是夜十二時半,宋文梅入言:「孫銘九來見。」餘告以已睡,宋又言:「孫必欲入見,乃來請委員長移居者。」孫即入內,攜手槍見餘,頻言:「今晚必請委員長立刻移居。」餘曰:「此處即我死處,餘誓死決不移出此室。爾等二人俟我死後,可傳令即以此室外大廳為塋墓可也。爾持武器入室,形同脅迫;餘此時雖無武器;須知餘有正氣,欲殺則殺我可耳,但決不移居。」孫詞色稍和緩,頻頻請移居,至二時尚不去。餘大怒曰:「黑夜持武器纏擾不已,是何理由?餘為爾之上官,命爾立即出去,即應遵命立即出去。」孫乃退。餘知叛部之意甚險,決以正氣與精神力量與之鬥爭。自念幼讀聖賢之書,長隸革命之籍,古來忠烈,刀鋸鼎鑊,甘之如飴,千載下猶懍然有生氣;景行既夙,應求無媿,而總理之大無畏精神,尤為後死者所宜秉持勿失。逆料今後險惡情狀,可以想像而知,昔耶穌受惡魔四十九日之磨折試煉,其惡戰苦鬥尤甚於餘今日之所遇,餘唯提高正氣之力量,以與叛部作激烈之抗爭,且時時準備以十字架被難之精神,於叛部交付所謂人民公判時作最後之犧牲,以求不愧於慈母之教,無負於同志之望而已。到此,自驗此心究竟作何景象,只覺神明泰然,無負平生所期,引為自慰。
* 十二月十四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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o 早晨,張又來見,立門後,對餘流淚,若甚媿悔者。餘未與之言,半向,彼無言自去。餘命侍者請邵主席來見,侍一小時尚未至;再四催詢之,支吾其詞以對。餘察彼等態度甚可疑,意邵已離綏署衛士隊長室,或已遭不測歟?懸念不置。正午,張又來,仍申前意,堅請移居,謂:「此間警衛均非我所能指揮,進見時說話甚不便,對委員長之起居與安全亦不能完全負責調護,心甚不安,無論如何,請遷住高宅。」餘答稱決不移居。張乃言:「委員長之日記及重要文件,我等均已閱讀。今日始知委員長人格如此偉大。委員長對革命之忠誠與負責救國之苦心,實有非吾人想像所能及者。委員長不是在日記中罵我無人格乎?餘今日自思實覺無人格。然委員長以前對部下亦太簡默,如餘以前獲知日記中所言十分之一二,則此次決不有如此輕率鹵莽之行動。現在深覺自己觀察錯誤,既認識領袖人格之偉大,即覺非全力調護委員長,無以對國家。無論如何,居此間決非辦法。委員長雖堅不允移居,但餘必以全力請遷出此室;委員長不肯自行,我亦將背負委員長以出。」餘仍力拒其請,並明告曰:「除非送餘回京,否則餘決不離此。」張曰:「我欲委員長移居者,乃欲設法秘密送委員長回京而不使人知也。」餘曰:「餘如離開西安,必須正大光明堂堂皇皇的出去,決不能鬼鬼祟祟隨爾潛行。人格重於生命,已一再為汝言之矣。」言至此,張突出端納之電示餘,謂端納即將來此。端納者,外間常誤以為政府所聘之顧問,實則彼始終以私人朋友資格常在餘處,其地位在賓友之間,而堅不欲居客卿或顧問之名義。此次乃受餘妻之囑來陝探視餘之生死也。餘告張以端納到時,可囑來見。張仍力請餘允其移居,餘不欲與之多言,僅謂遷居事,待見端納後再說。張又泣下,久之始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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o 下午四時,命楊虎城來見。餘此時始知虎城對陝變確亦預謀。問楊何以收拾此變局,楊謂:「餘等始意,不如此,後來做得太壞,實無以對委員長;現唯以委員長之命是聽,委員長謂應如何則如何耳。」餘又問:「最初發動之情形究竟如何?」楊祇謂初時實甚簡單,而不肯明言其他。餘告以:「萬想不到爾等受人煽惑,中人毒計至此。然餘亦不能辭其責:餘平日推心置腹,防範太疏,致啟反動者煽動部下之禍心,以肇此變,即此應向中央及國民引咎。爾等應即收束此局,送餘回京,並向中央請罪,庶變亂不致擴大以貽禍國家,當知救國大計,已為爾等貽誤不少矣!」楊稱當退與諸人商之,遂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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o 下午五時,端納來見。以一異國人而不辭遠道冒險前來省視,其忠義足令人感動。見餘,詢安好畢,出餘妻之手函示餘,即自請與餘同住,餘允之。端納謂:「此間起居,實太不便,務請珍重身體,另遷一處。」其時張亦在側,力白悔悟,意似頗誠,謂:「祗要委員長俯允移居與端納同住,則此後一切事,大家均可聽命辦理,並早日送委員長回京。」端納亦堅請。餘不忍拂之,遂以下午移居於高宅。當時細思張如此一再堅請餘移居,終不明其故,或彼以餘住新城,乃在楊之勢力範圍內,時久恐餘與楊接近,則彼無從作主歟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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o 移居以後,張入見。餘詢以:「今既移居矣,爾等已決定送餘回京否?可速商定來告!」張忽謂:「此事殊不簡單,既有多人參與,一切須取決於眾議,且我等已發通電,陳述主張八項,總須容納數事,庶我等此舉不致全無意義;苦毫無結果,則眾意必難通過。所謂八項主張者,即:(一)改組南京政府,容納各黨各派負責救國;(二)停止一切內戰;(三)立即釋放上海被捕之愛國領袖;(四)釋放全國一切政治犯;(五)保障人民集會結社一切自由;(六)開放民眾愛國運動;(七)確實遵行孫總理遺囑;(八)立即召開救國會議。餘責其食言無信,令勿終其詞;並謂之曰:「勿論爾等主張並無何種意義,即再說得動聽些,而爾等行動如此背謬,亦必無人見信,更無任何人贊成之也。」張又繼續陳說其八項主張之理由,欲餘酌加考慮。餘謂:「已決心犧牲此身,以維持國家之正氣,成仁取義,籌之至審。在新城言之已詳,何終不省?須知此身可被劫持,而意志萬難劫奪,餘決不稍有遷就。非餘到京,不欲聽爾對此事有隻字之陳述,多言無益也。」張謂:「爾亦太專制,餘即為一人民,亦應讓人民有陳述國事意見之機會。」餘謂:「今日餘既擔負國家存亡之責,凡效忠民國之國民,此時皆應聽中樞與領袖之命令;反之,若劫持領袖,強迫領袖,豈尚得自稱為人民,況爾為統率軍隊之軍人,更何得自居於人民?今日凡危害國家者,即為餘之敵人,亦即為國民之公敵。即使爾居於人民,如欲說話,亦應在國民大會或地方議會中去說;至就政治及黨的組織系統言,如有意見,亦應向中央依法陳請,爾等躬為叛變,不速自悛悔,尚托於陳述國事意見以自解,其謬孰甚!總之,餘不回京,爾無論有何條件或主張,均不能談。」張問:「回京以後,則可向中央提出歟?」餘謂:「餘可允爾等提出於中央,但餘必聲明,餘不能贊成爾等之主張。」張謂:「你不贊成,則雖提何益乎。」餘曰:「黨有紀律與議事規定,餘不能獨斷,可否應決之於多數也。」張半向不語,旋謂:「委員長人格實太偉大。但有一點不無令人遺憾,餘覺委員長之思想太古太舊!」餘問:「何謂古?何謂舊?又何謂太古?」張茫然不知所答,繼乃言:「委員長所看之書,多是韓非子、墨子一類,豈非太舊?」餘曰:「餘不知爾所看之新書幾何,且爾之所謂新書者係何種書籍?爾是否以馬克斯資本論與共產主義之書籍為新乎?爾可將爾所看之新書擇要問餘,餘可為爾詳解也。須知精神之新舊,不在所看之書新舊;爾豈知爾等之所視為新書者,餘在十五年前,已不知批閱幾次矣。」久之,張又謂:「舉一例以言,委員長滿腦筋都是岳武穆、文天祥、史可法,總覺趕不上時代。為何不從成功著想,而祇求成仁?且我數當代人物祇有你一人,為何你不稍假借,容納我等請求,領導我等革命,豈非就可成功,為何必欲成仁?以餘等所見,成仁決不是辦法,亦決不是革命者之真正目的。」餘訝其思想錯謬至此,乃告之曰:「爾此言,實覺奇異,爾須知革命乃是犧牲,而非投機也。成功、成仁本是一件事,總理所謂『不成功,即成仁』,其意並未將成功成仁看做兩件事也。實告爾:我之成仁即是成功,餘何日成仁,即革命何日成功矣。爾未讀總理軍人精神教育講演中有『我生則國死,我死則國生』之二語乎。」彼謂:「餘未閱讀及此。但『我生國死』,此語尚不難解;若『我死國生』,則作何解?」餘嘆曰:「爾真未聞革命大道,難怪錯誤至此也。『我生國死』雲者,譬如我今日若祇求偷生視息,置國家利害民族存亡於不問:或偶遇艱險,便生畏怯,身為軍人,人格掃地,國家將何以免於危亡,豈非『我生則國死』歟?反之,義之所在,不奪不搖,生命可犧牲,而正氣與主義不可犧牲,能保存高尚之人格而死,則精神永遠不死,自有無窮之繼起者秉此正氣以擔當國事,此即所謂『我死則國生』也。故今日如有人存此妄想,以為劫持我或危害我即可使中國無辦法者,徒見其愚昧而已。」彼見餘不可強乾,乃無言而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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o 張退後,端納告餘以事變發生後中樞之決議及處置,對叛逆已決定討伐云云。餘心滋慰,益信總理之歷史教訓遺留深遠,雖歷任何艱危而無足為慮也。端納又告餘以餘妻必欲來此。餘告之曰「切不可來!務請轉達餘妻,待餘死後來收餘骨可也。」聞黃仁霖與端納同來,乃迄未來見,殊可異。
* 十二月十五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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o 餘甚盼黃仁霖來見,俾可攜餘手函致餘妻,蓋明知前日一電未必發出也。張來時,餘以此意告之;詎張不欲黃來見餘,恐其察知餘在此間被嚴密監視形同囚縶之真情,而歸告中央,故令黃候於機場。對餘言:「有信可派人送至機場交黃帶去,因天氣不佳,恐飛行誤時也。」餘對張此種舉動,意大不懌,遂不與之言,亦不作函。旋端納出告張,責其不應如此。張乃使黃來見餘。黃未入前,張請餘「對黃勿有他言,但謂身體甚好以慰夫人,則與餘等所去之電相符矣。」餘不之答。黃來時,餘即作一函致餘妻如下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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+ 餘決為國犧牲,望勿為餘有所顧慮。餘決不媿對餘妻,亦決不媿為 總理之信徒。餘既為革命而生,自當為革命而死,必以清白之體還我天地父母也。對於家事,他無所言,唯經國、緯國兩兒,餘之子亦即餘妻之子,望視如己出,以慰餘靈。但餘妻切勿來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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o 書就後,為黃朗誦者再,恐張扣留此信。不令攜去,則可使黃回京時口述於餘妻也。事後,知張果將此函留匿,且不令黃回京。蓋張本欲餘妻來陝向餘勸解,而餘函尾有「切勿來陝」之囑,則其計將不售也。然彼亦不敢使餘妻懸盼餘之消息,乃商於端納,使返洛陽以電話向餘妻報告此間狀況以慰之。蓋西安諸人之唯一希望,即為餘妻在京能設法緩和中央軍之攻陝也。下午,鮑文樾來報告,謂端納與另一人已飛洛陽,餘以為此同行者必黃仁霖:事後,乃知鮑之來見,蓋張使之,俾餘揣想黃已回京而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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o 是夜,張又來見,手持通訊社電稿,報告國際近狀,謂「關東軍」有向綏遠前進消息。察其狀,似甚悔悟而急求陝事之速了也者,莫明其用意所在。又告餘此次之事,楊虎城實早欲發動,催促再四,但彼躊躇未允;唯自十月來臨潼親受訓斥,刺激太深,故遂同意發難,然實後悔莫及。如因此亡國,則唯有二途:(一)自殺,(二)入山為匪云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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o 按十日張來見時,暢述其對請願團體解說作兩方代表之言,餘當時曾痛斥之;蓋以張在西安收容人民陣線,招納反動政客,放任所謂「救國聯合會」者,對學校及軍隊煽惑反動,頓使西北社會浮動,人心不安。對此現狀,倍覺杞憂。餘對張,嘗念其十七年自動歸附中央,完成統一之功,因此始終認其為一愛國有為之軍人;故不拘他人對張如何詆毀,餘終不惜出全力為之庇護。當西北國防重地全權交彼時,與之切言曰:「望爾能安心作事,負責盡職,以為雪恥救國之張本!」原冀其為國家效忠也。而今彼之所為,實與我預期者完全相反,幾使大好西北,又將被其淪為東北之續。故中心鬱結,輒自痛悔知人之不明,用人之不當,一至於此,不唯無以對黨國,亦且無以對西北之同胞。因此時用悲憤,不勝為之焦灼。故當日日記中曾記其事,且有「漢卿小事精明,大事糊塗,把握不堅,心志不定,殊可悲也」之語。張今必已備閱之矣。
* 十二月十六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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o 清晨,張來見餘,形色蒼白,告餘曰:「昨夜我本已將此間之委員會說服,原定四天至七天內可送委員長回京;但中央空軍在渭南、華縣等處,突然轟炸進攻,群情激憤,故昨夜之議又將不能實行矣!奈何!」餘聞此語,知中央戡亂定變,主持有人,不啻客中聞家庭平安之吉報也。然察彼所謂四日至七日之約期,則知彼等或有所待而不能自決乎?午後,端納自洛陽回陝,知陝、洛間軍事仍在進行,此心更慰,以黨國與人民必安定,則個人安危固不足計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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o 是晚,張輓蔣百裡先生來見餘,百裏先生於事變前即來陝,同被禁於西京招待所者。為餘言:「此間事已有轉機,但中央軍如急攻,則又將促之中變。委員長固不辭為國犧牲,然西北民困乍蘇,至可憫念,宜稍留迴旋餘地,為國家保持元氣。」再四婉請餘致函中央軍事當局,告在不久即可出陝,囑勿遽進攻,且先停轟炸。餘謂:「此殊不易做到,如確有一最少期限可送餘回京,則餘可自動去函,囑暫停轟炸三天,然不能由張要求停戰,則中央或能見信;如照彼等所言須停止七天,則明為緩兵之計,不特中央必不能見信,餘亦決不受其欺也。」百裡先生謂:「當再商之,總須派一人去傳述消息。」旋張又來見,言:「前方已開始衝突,中央軍在華縣與楊虎城部對峙中,如再進攻不已,則此間軍隊只可向後退卻。」其意在以「退卻」一語,暗示將挾餘他往,以相恫嚇,餘置若罔聞。
* 十二月十七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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o 午前,張又約百裡先生來見,謂:「張意即請照委員長之意致函中央,令軍事當局在三日內停止進攻,並請派蔣銘三攜函飛洛陽。」餘可之,旋銘三來見,餘乃親函敬之,囑暫停轟炸三日,至星期六日為限,付銘三攜去。午後,張又來見曰:「此事甚多轉折,現在不問如何,先派銘三飛洛通信,餘事再議。頃已送銘三上飛機赴洛矣。」餘乃知前方進攻必甚急。而味張「餘事再議」一語,則知其又為日後延緩遷宕之伏筆,然亦聽之而已。
* 十二月十八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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o 事變迄今已一星期,安危生死,所志已決。閱墨子自遣。
o 是晚張來言:「今日接京電,子文、墨三皆將來西安。」前聞端納於洛與京中通電話,有子文等將來陝之說,想係張所電約也。張又言:「墨三來電,如張、楊二人中有一人能約地與之相晤,則墨三願出任疏解說明之責。」並稱:「我已復電墨三,言委員長盼爾來甚切。」餘聞此言,始覺安心,知墨三必不被欺來陝矣。如墨三再來西安,則中央高級將領又續來一人,豈不將全陷危城一網打盡乎?張又言:「銘三到京,尚無來電。」狀似焦急。餘知京中必有決定,甚盼中央剿討部隊能早到西安也。
* 十二月十九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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o 昨日以前,上身骨節疼痛難受,今日則臂部亦作劇痛,幾不能起坐。看墨子完。今日為星期六日,三日停攻之約期已滿,張等並無送餘回京之表示,餘亦不作回京之希望,蓋明知前日彼輩之約言不可恃也。是晚,張又來言:「子文、墨三尚未有來陝確期,唯銘三已來電,稱彼到京報告後情形頗佳。」餘知此「情形頗佳」四字之意義,斷非如張之所揣測者也。張又言:「現在此事亟待速了,前所要求之條件,最好請委員長加以考慮,擇其可行者先允實行幾條,俾易於解決。」並言:「現在已無須八條,只留四條矣。」餘問:「所刪者為何四條?」彼答言:「後四條皆可不談矣。」餘告以:「餘不回京,任何一條皆不能實行,亦無從討論,不問為八條四條也。」
* 十二月二十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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o 上午,聞上空有飛機聲,以為停戰期滿,前方已開始作戰,故飛機到西安偵察敵情也。詎未幾,子文偕張及端納來見,始知此機乃載子文來陝者,殊出餘意料之外。與子文相見,握手勞問,悲感交集,幾不能作一語。子文出餘妻一函示餘,略謂:「如子文三日內不回京,則必來與君共生死!」餘讀畢,不禁泫然淚下。子文示意張及端納外出,彼獨留與餘談話,此為餘被劫以來,撤去監視得自由談話之第一次,然監視者仍在門外竊聽也。餘知黃仁霖未回京,即將預留之遺囑交子文,俾轉示餘妻。次乃互詢彼此近狀。子文言邵元沖同志在西京招待所被叛兵擊中數槍,已傷重殞命,聞之不勝悲感。餘告子文以餘之日記、文件等均為張等攜去閱讀,及彼等讀餘日記及文件後態度改變之情形;並告子文此時非迅速進兵,不能救國家脫離危險,親示子文以進兵之方略,俾其歸告中央。談約半小時,恐久談生疑,促子文速出。傍晚,子文又來見。餘告以此事之處置,應從國家前途著想,切勿計慮個人之安危。吾人作事,應完全為公而不可徇私,如其速將西安包圍,則餘雖危亦安,即犧牲亦瞑目矣。是晚,張又來見,謂乘子文在此之機會,商定實行一二事,以便速了此局。餘仍正色拒之,以非餘回京,無論何事,不能談也。
* 十二月二十一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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o 今晨睡極酣。上午十一時,餘尚在睡中,子文推門入見,蒙矓中幾不辨為誰,移時清醒,乃知為子文。彼告餘曰:「今日擬即回京。」餘訝其歸之速,以彼昨告餘,將住三日再回京也。方欲有所言,子文移身近餘,謂:「門外有人竊聽,不便多談,唯京中軍事計畫與兄正同也。」餘曰:「如照餘之計畫,五日內即可圍攻西安,則餘乃安全,雖危亦無所懼。宜告京中諸同志,勿為餘之生死有所顧慮,以誤國家之大計。」子文頷首者再,止餘勿多言,即與餘握手告別。餘乃高聲語之曰:「爾切勿再來!且切囑餘妻,無論如何切勿來陝!」一面以手示意,暗示中央應從速進兵。子文強慰餘曰:「後日當再來陝視兄。」餘再以手示意,令勿再來。子文曰:「餘來無妨,彼等對餘之意尚不惡也。」既出,忽復入,重言曰:「餘後日必再來視兄。」餘知其不忍遽離。念生離死別,人生所悲,況餘自分已決心犧牲,此時訣別之情緒,兼以託妻託孤之遺意,百感交集,真不堪回憶矣。
*
o 今日張來見,餘詢以:「前次遺書既未交黃仁霖帶去,今置於何處?」張答:「他日若委員長安全返京,自當親交夫人;如果不諱,亦必親交夫人,決不有失。」言次顯有恫嚇之意。是晚,張又來,言彼須離此一二日。詢以何往,彼言:「前方已開戰,殺傷甚多。此間推餘到前方指揮,去一二日當再回此。」察其語氣,似欲探餘對其所言是否驚恐也者。餘泰然置之,彼乃無言而去。
* 十二月二十二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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o 今日終日盼望飛機聲與砲聲能早入餘耳,以觀昨晚張來見時神色倉皇之情況,知叛軍必慘敗,中央軍進展必極速也。不料待至午後,竟寂無所聞;而餘妻忽於下午四時乘飛機到西安,乍見驚訝,如在夢寢。餘日前切囑子文,勸妻萬不可來西安,不意其竟冒萬險而入虎穴。感動悲咽,不可言狀。妻見餘強作歡顏,而餘則更增憂慮。蓋旬日以來,對自身生死早已置之度外,而今後乃更須顧慮餘妻之安危。餘妻智勇慈愛,平時已信其必能為黨國效忠;且與餘同心互勉,誓為總理之主義奮鬥到底,期其有成,何忍任其犧牲於危城中乎?今日清晨偶翻舊約,得某章有「耶和華今要作一件新事,即以女子護衛男子」云云。午後餘妻果至,事若巧合。然餘妻冒險相從,非受宗教素養甚深者不可能也。妻告餘以外間種種情況,謂今日同來者有蔣鼎文、戴笠、端納、子文等四人,並勸餘應先設法脫離此間,再言其他。餘告之曰:「吾妻愛國明義,應知今日一切以國家為重。此來相從患難,亦為公而非為私。如他人或有非義之言託以轉勸者,必嚴詞拒之。餘決不能在此有簽允任何條件之事。如餘簽一字,則餘即為違法而有負革命之大義與國民之付托,且更無離此之希望;即離此,亦雖生猶死也。」妻急慰餘曰:「君千萬勿慮!君所言者,餘知之已審;君之素志,更所深知。餘重視國家甚於吾夫,重視君之人格甚於君之生命,餘決不強君有違背素願之舉。然餘來,則君有共患難、同生死之人,君亦可以自慰也。」餘妻並為餘言:「侍從人員及侍衛官在華清池殉難者,有組長蔣孝先、秘書蕭乃華、區隊長毛裕禮、侍衛官蔣瑞昌及湯根良、張華、洪家榮諸人,而竺培基及施文彪二人受傷甚重,其餘尚待調查。」念諸人以身殉職,均不媿餘平日之教誨;然變起倉皇,忠良同殞,殊為之悽愴不止。而蕭生乃華以文職人員,抗賊不屈而死,為尤可悲也。
* 十二月二十三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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o 與餘妻研究此次事變之結局,覺西安諸人心理上確已動搖,不復如前之堅持;但餘決不存絲毫徼倖之心,蓋唯以至不變者馭天下之至變,而後可以俯仰無媿,夷險一致,且為戰勝艱危唯一之途徑也。妻欲餘述 總理在廣州蒙難之經過,餘為追述之。妻謂餘曰:「昔日總理蒙難,尚有君間關相從於永豐艦中,相共朝夕,今安從更得此人?」餘告之曰:「此無足異,情勢互不相同,來此均失自由,即赴難亦何益。且餘知同志與門人中急難之情,無間遐邇,非不欲來也。餘雖無赴難之友生,而君數千裡外冒〔第190頁〕險來此,夫妻共生死,豈不比師生同患難更可寶貴乎?」是日,子文與張、楊諸人會談約半日,對於送餘回京事,眾意尚未一致。夜,子文來言,謂:「當無如何重大之困難,決當做到不附任何條件而脫離此間,誓竭全力圖之耳。」
* 十二月二十四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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o 西安諸人中對昨與子文所談忽有提異議者,聲明中央軍未撤退潼關以前,決留餘在西安,子文甚不懌,餘坦然置之,不以為意。以本不作脫險之想,亦無安危得失之念存於此心也。旋彼方所謂「西北委員會」中激烈份子,又提出七條件,囑子文轉達。子文決然退還之,謂「此何能示蔣先生?」已而漢卿果出而調停,謂:「不能再弄手段,否則張某將獨行其是。」遂又將所謂條件者自動撤回。一日之間,變化數起。至夜間,又聞楊虎城堅決不主張送餘回京,與張爭執幾決裂,究不知其真相如何。
* 十二月二十五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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o 晨,子文來言:「張漢卿決送委員長回京,唯格於楊虎城之反對,不能公開出城,以西安內外多楊虎城部隊,且城門皆由楊部派兵守衛故也。張擬先送夫人與端納出城先上飛機,對外揚言夫人回京調解,委員長仍留陝緩行;然後使委員長化裝到張之部隊,再設法登機起飛。」未幾,張亦以此言達餘妻,速餘妻即行,謂「遲則無及,城中兩方軍隊萬一衝突,將累及夫人,張某之罪戾益深矣。」餘妻即直告張曰:「餘如怕危險、惜生命,亦決不來此;既來此,則委員長一刻不離此,餘亦不離此一步。餘決與委員長同生命、共起居。而且委員長之性格,亦決不肯化裝潛行也。」張聞此語,深有所感,即允為設法。至午,子文來言,虎城意已稍動,但尚未決定。下午二時,子文復來告:「預為準備,今日大約可以動身離陝矣。」旋張亦來言:「虎城已完全同意,飛機已備,可即出城。」餘命約虎城來見。半小時後,張與虎城同來。命二人在餘床前對坐而懇切訓示之,訓話畢,問張、楊之意如何,尚有他語乎?彼二人皆唯唯而退。餘乃整衣起行,到機場四時餘矣。臨發時,張堅請同行,餘再三阻之,謂:「爾行則東北軍將無人統率,且此時到中央亦不便。」張謂:「一切已囑託虎城代理,且手令所部遵照矣。」遂登機起飛,五時二十分抵洛陽,夜宿軍官分校。
* 十二月二十六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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o 九時四十五分由洛陽起飛,十二時二十分抵南京。下機後,見林主席及中央諸同志均迎於機場,向主席鞠躬致謝,並向諸人答禮。登車入城,見夾道民眾歡迎甚盛,心中悚慚無已。回憶半月來此身在顛沛憂患之中,雖幸不辱革命之人格,無忝於總理教訓;然黨國憂危,元氣耗損,溯源禍變,皆由餘督教無方防範不力之所致。疚媿之深,實非筆墨所能形容。幸賴中樞主持得宜、黨、政、軍各方同志與全國國民同心一德,於國家綱紀則維護必嚴,對個人安全尤關切備至,卒能消弭變局,鞏固國基,使震驚世界之危機,得以安全渡過。餘以自分殉國之身,乃得重蒞首都,洵有隔世之感。對同志同胞之垂愛,與林主席及中央諸同志之焦勞顧念,私衷感激,直將與此生相終始。今後唯有益自惕勵,倍矢忠貞,以期報答於萬一而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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